彭汉钦,1980年生于湖北省蕲春市,2006年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雕塑系,2007年至今任职于四川美术学院雕塑系,现为雕塑系具象工作室主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具象雕塑的教学、创作与理论研究工作。 作品曾多次参加国内大型美术作品展览,并被国家级美术馆等专业艺术机构所收藏。入选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第八届中国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首届全国雕塑艺术大展、大同国际雕塑双年展等重要展览。在国内专业艺术期刊上发表多篇理论文章,并主持与参与国家主题性美术创作及国家艺术基金青年艺术人才的个人项目创作。 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理事、中国雕塑学会会员、重庆雕塑学会会员。
味外之味,是唐代司空图讲诗的审美特征,它以食物为喻,认为食物之美,味在“酸咸之外”。在艺术的创作上,除了我们时常提及的“有意味的造型”这方面之外,其“味”也应都在“酸咸之外”。我的创作方向主要是具象雕塑类,这就使得我不但需要强化造型方面的修养,还要体味到生活中无形的艺术本真精神。 通常,我把创作比喻成作文章,有日记、小说、论文这三种形式。日记就是创作者把自己的内心剖析出来,强调自我意识,让个体的独特性与观众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情感共鸣;小说是要发表给所有人看的,要有很强的逻辑思维性且耐看,有一定的阅读性,还要经得起推敲;论文要提出很深刻的论点、论据,建构一个很严密的体系。我认为这三种不同的创作方向,自身都具备一定的研究性质。在明确自身的个人性格特征和思维方式的基础上,才能知道自身更适合哪一种创作路径。创作的进程跟人的成长一样,都需要一个生长的进程,在我的创作进程中,有着我自己几个方面的考虑。第一个是从传统文化的内涵里面去寻找。当代雕塑是一次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但这种结合不应只是一种再现,而应该是能给人思考的东西。第二个就是从自身对于社会的理解与个体的情感经历出发,以一种观看方式的改变而呈现出不一样的心灵感受来进入创作,因为每个生命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第三个就是文学性,从文学方面汲取它的养分。有时候你个人的经历不能上升到一定的认识,这就需要从文学方面来提取它的养分。同时,我认为在作品中,“我”的介入尤为重要,这条线始终贯穿在作品之中。我的作品素材基本都来源于我的情感经历以及生活感触,虽然没有直接出现我的具体形象,但“我”却呈现在这些作品中,始终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也可以理解成我就是一个导演,我把我的这些经历当成演员,来导演一出属于“我”的戏。 回想我在大学的生活阶段,主要是学习了传统雕塑语言的塑造、进行了观察思维的训练。《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们》是我2006年本科的毕业作品,其中有当时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各类人,作品的素材主要源于对生活的体味和印象。对于具象的雕塑创作,我的理解就是你为生活的一种敏感度找到一个恰当的塑造和表达。这件作品的尺寸比较小,一般单人的高度都在21到25厘米左右,也是我第一次接触陶塑。当时一气呵成,顺着手感就往下做了,忽然就发现已经做成一批雕塑了。作品最初的想法是基于我看的一本图册,就是《中国人本》,现在的图书馆还有,是一本很厚的黑白摄影集,当时上面的图片非常吸引我,觉得其中生活的气味很浓。我认为一张图片之所以能吸引到你,更多的是因为图片激起了你以往的生活经历。其实准确地说,我是被强大的现实主义所触动了。《中国人本》对我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今,这本书里所呈现的现实我认为如同库尔贝那样,把最真实、最底层的事物拿给你看。
在很多的时候,尤其是通过一定的技巧训练之后,你会有一种惯性的思维方式和观看时的停留点。学院的教学是让你从形体、空间与解剖入手,于是就培养了我喜欢看人的习惯,而每个个体的生长特点是那么的不同,于是我就想,可能视觉本身就是一种思维吧。对于陶塑作品的延续方面,因为“罗中立奖学金”的认可与鼓励,以及在生活中的日常与聚光的舞台在某种关系的转换上让我着迷,于是紧接着我又创作了一批系列性陶塑作品——《一米阳光》,其中加入了一些现成品的融入和场景性的延伸,并在釉色及塑造的技巧上下了更多的功夫,也逐渐出来了一点儿效果。这一系列作品给我最大的感触,是在创作的过程中,作品会无形中流露出不少你自身的烙印。比如《一米阳光》系列中有件钢架床上带竹席的作品,拿到很多地方去展览。我在作品中更多是在讨论武汉这边的一些生活习惯,包含一些地域性的差异。作品中的床,就是我读书时期出租屋里那张床的缩小版,也就是那种简易的床铺上棉絮。以后我慢慢把现成品结合到塑造中,我的创作思路也就逐渐拓展开了,于是将现成品中的砂和陶瓷结合起来,突破了我以往作品的视觉经验。在我做了很多人物作品之后,我就转而做了很多关于静物的创作,比如在一个空的沙发上放的一些衣物等,直到后来《余温》这件作品,对温暖的棉被进行了极致的塑造,试图依靠形体去诉说有关身体与身体接触物之间的关系。
我是2007年来的重庆,来到四川美术学院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正如人们调侃重庆时所说的,一年四季所有的太阳全都出在了夏天,一入秋基本上都是阴天或阴雨天,所以刚来时有点不太适应,稍微有点压抑。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我就有意识地做了《雨季》这件作品,塑造了一个穿着雨衣的人手拿电筒,目光茫然,因为作品小,就显得尤其孤独。由于是比较切身的体会,就有点日记的感觉。我这一阶段的创作,都有点借人物的塑造来烘托我生活周围的天气与情绪,再就是后来的《无雪的冬天》等。这期间,我做了很多小的人物雕塑。突然有一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农民在耕地,日复一日地、重复地面对这些雕塑泥土。我那时在四川美院的学校工作室中,却犹如在一亩三分田地里反复地挖。慢慢地,我想是不是该把自己的这个体会做出来,于是便动手做了《重复性劳动》这件作品,用写实的手法塑造了一个很小的人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埋头挖地。这件作品的首展是2009年的首届重庆青年艺术双年展,其间很多人都说与我以往的作品面貌不同。我当时听了后还有点小激动,同时我也在想,如果每个人能够通过作品联系到自己的生活,这才是我在作品中最想要表达的。经过这件作品的创作,我也隐约意识到了一些生活与艺术创作间的联系。借着这股劲儿,再后来我完成了系列性作品《空房间》。批评家何桂彦的眼睛是敏锐的,正如他所说,从这一系列作品之中,明显可以感受到我在创作方法上进行了观看角度的改变。比如说其中一件以浴缸为主线的作品是以偷窥者的视角来展开叙事的,同时这件作品中的浴缸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只保留了一丝的水痕。假如在浴缸里坐了一个摩登女郎就没有意思了。作品的表达需要有意料之中的控制力,更不能缺少的是给观者的意料之外的遐想。《空房间》系列有四组作品,更多跟我本身的经历有关,也像在叙说我以前的图像记忆。我在读书期间租的房子没有很好的条件,更没有完备的成套家具,平时的衣服可能就堆在椅子上,有时堆得很高,日常的场景性很强,于是它也就进入了我的作品中。其实这件作品在后来完善的时刻,有个很敏感的生活细节吸引了我,就是有时候在卫生间洗完澡之后,或平时梳完头,都会掉些发丝在地上,这在当时触动了我,就想把它做出来,于是在这个椅子下面留了一些棕丝,就像是人在梳头时掉下来的一些头发。我之所以没有用真头发,是想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棕丝若隐若现,浅浅的也很漂亮。椅子进行作旧,如同仿旧的一般,是上了丙烯之后再抛再扫,也想反反复复地弄出时间的效果。其他的几件作品也都很细腻、很日常。
《诗人》是我2012年左右的一个系列性作品,作品创作方法比较简单,基本上是以延续学院人体的塑造训练为基础,进而过渡到创作的模式,出于很多惯性的思维和先入为主的创作方法。而作品的初衷就像我很多对人的表述一样,不一定是写诗的人才叫诗人,当你是个对生活有一些感触的人,或是对生活很敏感的人,我就觉得你是我的“诗人”。我这一系列作品中的形象最早是以我的一个学生为原型的,我觉得他长得挺有意思的,就有了这个形象。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过程,是当我做了第一件之后,发现还有话没说完或想说的话没说够,慢慢就想做第二件、第三件,于是也就有了《诗人2》和《诗人3》。在后续的作品中,我基本就不去考虑雕塑的方形基座了,这样雕塑就可以结合现场的空间和环境来进行建构,也使作品的表达更加多元。《诗人3》的产生是源于我看的一部叫《基度山伯爵》的小说,那是一部充满传奇意味的复仇小说。小说中有一个情节,描写书中主角爱德蒙·邓蒂斯遭陷害而入狱,经历千辛万苦的越狱,在最后的一瞬间跳进了大海逃生,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趴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那是他重生的一刻,也是从那一刻之后,他以后的全部人生都进行了改写。看到这里我非常有感触,于是就做了作品《诗人3》。同样,《小世界》这件作品也是延续单纯塑造语言而过渡到创作的作品,当时是想做一点关于我对矛盾的一些理解,以及看与被看的一种悖论关系。这些作品的创作时期基本上都是在2010年左右。 艺术创作在很多场合都是很残酷的,因为真诚的创作需要你把自己的内心剥开给别人看,还得要表达准确。《六岁那年》是我参加第十二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的一件雕塑作品,我塑造了一组公共女澡堂场景,更为准确些是讲了一个在公共女澡堂的故事。在这组作品的中间塑造了一个小男孩儿,也是其中唯一的男性。当时我的家住在钢铁厂矿,在我小时候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里的普通家庭是没有热水器的,家人洗澡要么是放个澡盆在屋里洗,要么就是去厂矿里的公共澡堂淋浴。公共澡堂都是烧大锅炉,也不是每天开放,一般是一周开四天,周一、周五是男澡堂,周二、周六是女澡堂。每当澡堂开放的时候,大家会把换下来的衣服顺便在澡堂里一次给洗了,同时也会把家里小孩儿拉到澡堂去一块儿洗澡。显然,跟母亲去女澡堂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我觉得雕塑有时还是很难表达准确,因为当时公共澡堂给我的印象是十分昏暗,黢黑的让人有点透不过气,而且感觉时间又漫长,每周的洗澡就是一场持久战。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碰到了平时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澡堂内见面是很尴尬的,便假装不认识。所以说,当时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就做了这件作品。它是我的个人记忆,同时我认为这个场景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事情,也具有一个很强的特定时代性,我想现在不可能再有这种烧锅炉的公共大澡堂了。
在2015年,我做了系列作品《圆》,类似浮雕的圆形雕塑,单个直径约15厘米,由30多个构成一组,对于我来说是很融入我的生活局部的一件作品,有点像我的生活小日记,在平时看到了什么、有点什么小感触就把它做了出来,有点像点滴的小记录。在作品的外观呈现上,有的是局部的大特写,有的是小空间重叠错乱,造成忽远忽近的视觉交错感。作品当中有很多关照自己现实的影子,比如其中一件表现为很多人围观一个杯子,其实这个杯子是比较典型的会议公用的杯子,它具有必然的符号性在里边,也是这件作品的点题。在它的周围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塑造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我这一系列作品通过上色的处理来模拟聚光灯照射过来的聚焦点效果,中间的一点是彩色暗喻、是理想,与周围的灰色调产生对比。其中有一件是我、爸爸、妈妈的合影,因为我发现,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与他们合影了,就连他们俩人的合影也有好多年没有拍了,于是我索性在当中做了一个我们合影的雕塑。在我做的很多个体经验的同时,更多的额是试图在作品中强调一种距离感,当有了一定的距离时,往往就能更贴近我所谓的真实。而我所理解的距离感采用两种方式来体现:一是通过作品在尺度上的缩小,在观者的视觉以及心理上产生一种距离,即观看方式的不对等;二是将现实生活进行碎片式罗列、重组与挪用等的写实性塑造,造成与现实的距离感。 2017年,我开始着手创作作品《石榴花开》,来源于文化和旅游部国家主题性美术创作中国美术馆雕塑专题班当中的创作选题——敬亲孝老。当看到这个选题的瞬间,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我的母亲是1949年出生的,与共和国同龄;我的父亲是1946年出生的。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中国工人和农民,他们这一代人都曾经热血沸腾过,也经历了岁月洗礼。时光流逝,我想记录下他们这一代人,于是就创作了这件作品。 同时,这个选题还更多包涵了我个人的情感成分。我自小出生在农村,我的父亲由于家庭的需要和工作的原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离家遥远的厂矿上班。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是母亲一手将我和两个姐姐拉扯大,直到我上小学和初中。这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团聚最多的日子,也是我与父亲、母亲在一起相处最多的时光。到了高中,我便住读到了市里的一中,直至大学,我离家更远了。毕业后,因为长期在外地工作的原因,离家已然是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少了。在忙碌的工作中,转眼就是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那个不知愁的少年,我的父亲、母亲现在已经年迈。所以,“敬亲孝老”对于我来说,一直是心里的一道坎。我想,这也是我们这一代很多人都面临的一个问题。就在我很荣幸被选入国家主题性美术创作雕塑专题班的时候,我最初的想法是用写实的手法塑造我的父亲、母亲,用我自己擅长的方式来敬孝一次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没有机会来北京,现在各方面条件都方便了,却因为我母亲身体的原因,始终未能成行。因此我想把他们塑造成一起来北京看看,来天安门、故宫看看的样子。
出于我的内心考虑,在开班后第一次将方案拿出来讨论时,考虑到作品是要站在国家主题性创作的层面上,显然在描述我的父辈这一代人的共性特征及内在精神性上还不够。雕塑家塑造的不仅仅是人物的形象,更重要的是让时代人物的精神渗透到所有人心中。受此启发,我开始创作泥塑小稿,草图勾勒了子女们操办父母金婚庆贺的场景,以石榴花开呼应老两口脸上洋溢着的幸福与满足感,从深处体现孝亲敬老,通过一步步的推敲与揣摩完成了方案的确定。 生活不等同于艺术,如果作品在塑造上不加以形式感的处理和艺术语言的融入,所创作出来的作品就如同炒菜不放油盐,索然而无味。苏珊·朗格曾在《情感与形式》中说道:“艺术就是将人类情感呈现而供人欣赏,把人类情感转变为可见或可听的形式的一种符号手段。”英国艺术评论家克莱夫·贝尔也曾认为“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作品中的形式感是我们对作品的第一印象,也是情感的表达与表现的最直观感受。由此我想,如何能够以简洁的作品方式,来表达我作品背后更多的“画”外之音?于是在我确立了以两位老人的端坐作为雕塑的构图后,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作品中的“时间”“地点”“人物及身份”,并着力于现场的营造和气氛的渲染。我尝试将雕塑的基座用手工绘制图案的地毯进行表现,更是为了暗示周围子女们热闹喜庆的场景效果,在给观众以更多想象空间的同时,也给予作品自身的空间意识。这件作品的完成对我内心的触动很大,也是我目前最大的一件架上雕塑。确实,情感真实的作品才能打动人,这也使我在创作的题材上可以以小见大,以自身的切身感触来生动展现社会大背景下的创作方向。 我的创作大多以个人生活体验作为自身的创作经验,需要在多方面的积累中慢慢地修正自身。日常中,我喜欢看生活中的人,喜欢体味每个人的完美造型和自然而然所散发出来的烟火味道。然而现实总是无奈的,在创作的时候总是苦于捕捉不到和塑造不出来我所要的感受。但是,对于它的热爱总能让我持之以恒地去寻找。雕塑是有它自身的魅力和光环的,我常把具象雕塑的塑造比喻成钢琴艺术,悦耳的钢琴音乐需要通过手、脑、心的配合来传达,唯有不断地磨炼心境和技巧,一首好的曲子才能被完美地演绎出来。具象雕塑的创作也如同十指连心,通过指尖的微妙塑造来与心相连,默契地将自己需要表现的东西传达出来。而在表达当中,我认为最难的是准确度的把握,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创作能说出的终究有限,个中滋味自在其中。作品的呈现虽不应是五味俱全,但也想在作品中做到有“我”的味道,同时,奢其有味外之味。所以说作品的完成在很多时候是通过技巧和创作方法以外的因素。